98 岁吴成章回忆：当年一声阿弟，我迈进了篮球场

1941年的一个下午，上海市基督教青年会中学红砖楼底层篮球场上，有人在喊场边观赛的中学生吴成章。

叫他“阿弟”的是成人篮球队“冰上队”。当时上海室内篮球场很少，下午四点放学学校就把运动场租出去了。那天冰上队只有9个人来，团体赛还少了一个人。

“他也不知道我的名字，上海人把不认识的小孩都叫‘阿迪’，后来场上大家都叫我‘阿迪’，就这样。”吴成章笑着说。

出生于1924年的中国最年长的篮球运动员、被誉为中国篮球“活化石”的吴成章，已年近百岁，虽然只能用左耳听，但思维清晰，讲话充满活力。

98岁的吴成章回忆往事

只说了两个字“哥”，吴成章便踏上球场，开始了长达70余年的篮球生涯。7年后，他成为全运会夺冠的上海男篮主力，并跻身第14届奥运会男篮国家队主力阵容。

“拉波拉波”

在采访吴成章的时候，刚坐下，吴成章就说，上海篮球必须记住一个人，他叫钱旭苍，上海篮协第一任主席，“他是一个传奇性的人物，没有他，上海篮球不可能有这样的飞跃。”

1908年（清光绪三十四年），篮球运动在上海扎根，上海青年会将篮球纳入教学内容。1924年，上海市篮球联合会成立，上海开始有全市性的篮球比赛。次年，中华全国体育总会举办上海国际篮球锦标赛，外国球队也参加了比赛。1928年，西洋青年基督教会举办“西洋青年篮球邀请赛”，中国球队也可以参加。到1946年，上海市篮球委员会组织的上海篮球联赛，参赛球队已达72支。

上海华联队吴成章（后排右一）

钱旭昌任上海篮球委员会主席期间，追求创新。除了自行研制篮球电动计时计分器、开创无线电直播赛事外，还举办全市联赛和市长杯，并加大国际交流，邀请美国西岸全明星队、福克斯全明星队、华盛顿大学队和美军队来沪访问。1946年9月，他邀请菲律宾华侨组成的群胜男篮来沪访问。比赛在由陕西南路惠利球场改建而成的上海体育场举行。看台上没有椅子，观众成排坐在台阶上。菲律宾队十胜十负的成绩轰动了上海，他们的单手投篮尤其引人注目。很多队员伸开双臂，单手投篮，既漂亮又潇洒。在这之前，我们的队员都是双手投篮，老百姓称之为“老太婆投篮”。 菲律宾队帅哥蔡文华一脚百步穿杨，赢得上海众多女球迷的好感。

此后，上海篮球队员学会了一击中距离投篮、远投和上篮，这些技术也成为上海篮球的特色。吴成章也学会了掩护战术。他说：“我们以前不会掩护，一旦遇到他们的掩护，就很难防守。菲律宾队用菲律宾语和我们比赛，‘拉波拉波’一声喊，就意味着掩护开始。”

说到这儿，老头得意地笑了：“我是个喜欢研究的人，我特意请人吃饭，问他‘Labo Labo’是什么意思，他告诉你，这叫‘连续覆盖’，不是单一覆盖，而是连续的覆盖。”

上海队感到自己的战术落后，不仅向群胜队学习了“拉布拉多”技术，而且“群胜队运用的8字形跑位、全场紧逼、短传、快攻等新技术也启发了上海队，使上海队在技战术上都有了一定的进步。”（上海体育报）

一年多后，上海篮球队在七运会男篮决赛中遇到了菲律宾华侨组成的篮球队。吴成章回忆道：“那场比赛和菲律宾队打成53平，我们在延长赛中以6分优势获胜。如果1946年群胜队没有来，上海队在全运会上不可能夺冠。上海队学会了‘拉波拉波’屏幕，赢得了比赛。”

从1910年到1948年，上海男篮参加了七届全运会，但仅在1948年获得冠军。吴成章认为，上海男篮的崛起，除了钱旭苍的贡献，还有赖于中国篮球的职业化。20世纪40年代，涌现出不少职业球队。吴成章对此深有体会：“任何运动，没有职业化、专业化，就不可能进步。”

国家状态不佳，体育产业遭遇不幸

参加第十四届奥运会的中国男篮10名队员，是1948年5月全运会后选拔出来的。按照规定，冠军队有5名运动员：李振中、鲍松元、吴成章、菲律宾华侨蔡文华（已加入上海大公篮球队）、蔡忠强。亚军队有3名运动员：菲律宾华侨李石桥、于进、马来西亚华侨黄天锡。另外两队各有2名：陆军的贾志军和海军的余瑞章。“奥运篮球队领队为蒋良贵，教练为宋俊富，经理为龚家禄。”吴成章补充道。

由于资金不足，篮球队到中央大学训练，当时蒋良贵是体育系主任，龚嘉禄是该系教授，田径队、游泳队则一起训练，吴成章记得，400米项目的台湾选手陈英朗也曾一起训练。

中国男篮参加第14届奥运会。吴成章是后排右一。

他们白天在学校体育馆训练，晚上睡在球场上，餐食由附近的餐馆提供。训练持续一个月，从六月初到七月。体育馆很小，虽然这一个月以团队训练为主，但有时也会有学生来上课，这些困难并不那么难。吴成章说，训练时没有对手或实力强劲的球员可以交流，这是最大的问题。

训练计划由北方大学教授宋军制定，队员们对他并不熟悉，只知道他当过奥运教练，带刘长春打过十届奥运会，当过十一届奥运会中国篮球队的教练，当过国际级篮球裁判。吴成章觉得这个人并不是一个理想的选择：“1946年，大量新的东西来到中国，他不知道，也没看到，他的训练计划里没什么新意。”

宋俊富决定谁的基本功好谁就当主力，五名主力很快就确定了，其中三名来自上海队，中锋是蔡文华，左前锋是吴成章，右前锋是李诗桥，左后卫是鲍松元，右后卫是黄天喜，主力阵容确定了，但并没有打奥运会的目标。

“这次具体怎么做，教练和领队没有定夺，只是要求我们好好打球，为国争光，学习进步。1936年中国男篮参加奥运会，输得很惨，所以教练对我们能晋级没有信心，没有这样的要求，没有这样的硬性指标。”吴成章说。

奥运会前，国库空虚，中国奥运代表团的经费也受到影响，吴成章两次说“没钱了”。“我知道，可能只有2万美元，这么多运动员，40多个人，哪够用？那我们得动脑筋，自己想办法。”

他们通过表演赛筹集资金。好在篮球和足球有很多球迷，但田径和游泳却无能为力。巡回表演赛于当年7月开始，第一站是钱旭苍负责的上海。上海的观众很多，票价也很高，一张票2元。每次比赛结束后，龚嘉璐都会去收钱。

吴成章回忆道：“我们在上海至少踢了4、5场比赛，上海体育场至少有两、三千人观赛，门票收入相当可观。”

之后他们去了香港，打了四五场比赛，门票比内地贵一点，然后他们去了最后一站新加坡，在那里发生了两件不该发生的事情。

第一是换队长。上半场主力赢了20多分之后，下半场换下了5名队员，打了又打，就是不投篮。教练叫了暂停，他们还是不投篮。暂停的时候教练问他们为什么，有人说队长叫我们不要投篮。领队和教练勃然大怒，决定把他开除，不让他去英国。随队的钱旭苍跟姜良贵商量，先不要开除队长，换成蔡文华。

第二，出国前全队在中央陆军医院体检时，主力队员李世桥害怕打针，不愿意接种疫苗。领队和教练认为，一个人不接种疫苗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在新加坡的最后一场比赛中，李世桥得了天花。第二天，全队离开了新加坡，他被留下了。

吴成章无奈地说：“这两件事说明当时管理太差了，当时政府重视不够，管理混乱，这也是国家不幸，我们也无能为力。”

最终，他们凑足了去伦敦的钱，但吴成章说，奥运前蒋良贵去海外募捐了，看来钱还是不够。

1948年：伦敦的悲剧

1948年7月20日，24岁的吴成章抵达伦敦。

中国男篮进奥运村要升旗，没有军乐团，就用借来的留声机和唱片伴奏。

由于没钱，她们在奥运村呆了两天就搬离了，搬到了伦敦东北郊的一所职业学校。当时正值暑假，学校空无一人，她们就在学校体育馆里训练，没有跟任何球队打教学赛，只是按照教练的安排练习。

有比赛的时候会有大巴来接我们，能坐十几个人，从住处到比赛的奥体中心至少要三刻钟。

7月29日，因二战而停赛两届的奥运会开幕，男篮比赛分6个小组参赛，中国队与智利、比利时、菲律宾、伊拉克、韩国同组，小组最后一场对战伊拉克。备战会议时发现，同组5支球队中国、智利、比利时、韩国、菲律宾积分相同，但伊拉克全场落败。

吴成章说：“我们问教练，这场比赛我们一定赢，那谁晋级？教练说：就看分数多少，谁赢的多就晋级。当时我们算了一下，要赢78分才能晋级，那时候我们还是有爱国心，要争取机会。这场比赛我们打了全场紧逼，最后我们创造了得分纪录，125:25，我们以100分的优势获胜。”

吴成章（短裤）与队友在中伊比赛结束后接受BBC采访

本场比赛，吴成章还创下了32分的个人纪录，小组出线大家都很开心，BBC记者在现场对他们进行了采访，华侨老板邀请中国奥运代表团吃饭庆祝。

没想到，他们的喜悦落空了，教练不懂规则，五支积分相同的球队，净胜球数决定小组出线，中国队以1分优势战胜伊拉克和以100分优势战胜伊拉克没有区别，依然没能出线。

中国队小组赛3胜2负：36：34比利时、49：48韩国、125：25伊拉克、39：44智利、32：51菲律宾。吴成章分析未能出线的原因：主力球员被替补换下，对菲律宾的比赛教练用错了队员。

“很遗憾，因为一个小失误，我们失去了进入决赛的机会。”74年后，吴成章仍感叹，“按照我们的实力，有好的管理和好的教练，我们肯定能从小组出线。很多不利因素都是人为的，都是我们自己的失误，不是因为我们实力不如别人。后来我们和英国队、瑞士队交手，两次都赢了。”

最终，中国男篮获得第18名。

当被问及他第一次参加奥运会时最深的感受是什么时，他说了三件事。第一，荷兰运动员布兰克斯·科恩，在有了两个孩子的情况下，依然能够获得100米和200米短跑冠军。第二，伦敦没有那么高的楼房，但很多方面都很先进，地铁有好几层，也没有人卖票、收票。第三，奥运会的终点线和起跑线，没有人用手表计时，而是全部用电传传送照片，只要你过了线，拍照传出去，不一会儿就能知道结果。而在中国，直到上世纪60年代，终点线还需要人工计时。

篮球与生活密不可分

吴成章喝了一口水，说：“1948年，我自己到达了一个巅峰，奥运会前，在全国‘十佳篮球运动员’评选中，我被评为男篮第一名，得票数也是最高的，颁奖典礼是在国际饭店举行的，这对我个人来说是最大的荣誉。我一共得到了四万多张选票，比第二名多了1000多张。”

吴成章初中时在基督教青年会中学开始打篮球。学校离他家很近，他家在苏州河以北，学校在苏州河以南的四川路。吴成章说，学校有体育馆，这在当时一般中学是没有的。他最先学会的是打乒乓球。学校有三张乒乓球桌，中间一张是校队的。吴成章初一开始学乒乓球，二年级时进校队。校队在上海夺得冠军，学长队友傅其芳后来成为带队夺得中国首届世乒赛男团冠军的教练。那时学到的“儿时本领”让吴成章受益匪浅，直到1955年。那一年他是华东军区篮球队的教练，却被要求代表江苏乒乓球队对阵来访的印尼队，结果他赢了。

在打乒乓球的同时，吴成章也打篮球，他组织了三三篮球队，并担任队长。1941年，他加入了那支叫他“阿迪”的冰球队。打了不到一年，1942年成立的花联篮球队就看中了他，他便走上了职业球员的道路。

吴成章年轻时照片及介绍

吴成章说：“我家人都支持篮球，不喜欢乒乓球。我爸爸文化水平不高，妈妈对乒乓球一无所知。我爸爸觉得，乒乓球比赛看的人少，不像篮球，看的人多。”

华联队由华联制药厂老板张翔组建，身高1.75米的吴成章打中锋，队里有的队员比他高，如曲锡林、张先伦、张良雄等，但弹跳力不如他。他的基础是小学跳绳，别人能“双飞”，他能“四飞”。弹跳力和技术好，尤其擅长抢篮板球的吴成章，在1942年至1945年一直打中锋，直到身高比他高的李振中来了，他才改打前锋。很快，华联队就成为上海篮球的劲旅，一年内夺得了全国青年篮球邀请赛、西部青年篮球邀请赛双冠王，还夺得了第四届上海篮球联赛冠军。

当时吴成章身兼四职，打篮球、做推销员、执教永安棉纺厂队、执教金城银行织布队。1948年奥运会回国后，他被聘为上海汇丽队教练。当时，上海市男篮锦标赛被华联队和大公队垄断。在吴成章的调教下，1948—1949年甲2联赛的汇丽队以战胜大公和华联的成绩夺得冠军。1949年上海解放后，华东军区篮球队到上海比赛，多次输给汇丽队，便想请吴成章来当教练。

“我本来不想参军，年纪太大了，快三十了，但是他们非要我去，打着锣鼓把我送到南京，我去了南京，老婆孩子也跟着去了。”说完，他又笑了起来。

就这样，吴成章开始执教军队球队，1951年出任华东军区篮球队教练。1955年华东军区改为南京军区，他又出任南京军区篮球队教练，率队多次夺得军区冠军。20世纪60年代，他调入八一队担任总教练，培养出一批国内篮球明星，其中就包括他的长子吴新水，后来吴新水担任了八一男篮主教练。

1984年，吴成章退役。他离不开篮球，于是组建了一支资深篮球队。队名“古华”，取自“古西”和“华家”。教练吴成章也是古华队的队长。队里有拍过《女篮五号》的刘琼、秦怡，著名演员岑凡、乔琪等。球队曾到过很多国家，参加过全球华人篮球邀请赛。2008年，吴成章第二次“退役”，与古华队告别。他笑着算了一笔账：就说自己从1948年当教练到2008年，整整60年。

吴成章近照

吴成章自豪地说：“我的一生、我的家庭、我的人生，都和打篮球密不可分。我感觉我的一生都奉献给了篮球。篮球改变了我的学习、我的家庭、我的工作；篮球关系到我的婚姻。我妻子是永安公司糖果部的营业员，长得漂亮，当时人称‘糖果西施’，追求她的人很多，有医生的，有家庭经济条件好的，有文化水平比我高的。这方面我比不上别人，但我打篮球出名了，我妻子也爱上了我。”说着，老人笑了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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